Lyndon Johnson’s Political Maneuver
近年美國民意兩極化,許多社會重大問題如槍械管制、墮胎等難以化解。民眾的分歧,本該以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在國會通過立法來解決,但這一原則常常無法奏效。少數派的拿手絕活是「拉布」,亦即通過長時間發言、討論,阻止對某項法案投票以至法案的通過。從古羅馬到當今各國議會,包括香港特區立法會的不同黨派,都使用過這種手段。美國國會參眾兩院則只有參議院可以拉布,這自然成為法案通過的重要關卡。
如果拉布受大多數議員反對,其實也可強制終止,叫做「剪布」。美國參議院有100名議員,根據《議事規則》,剪布的門檻是全數議員的60%(60人)。若要修改《參議院規則》,過程同樣可以拉布,而這個剪布的門檻須達三分之二,即須至少67名議員支持。
拉布降低立法的效率,世界各國的政策法律因而常常跟不上瞬息萬變的社會發展,甚至成為社會進步的絆腳石。面對如此政治頑疾,到底有何對策?65年前美國政治的一樁舊案,可以給人一些啟發。
美國南北戰爭之後,黑奴解放,但是種族歧視在南方仍然非常嚴重。雖然最高法院下令學校不得實行種族隔離,但受到南方各州政府和白人民眾的強烈抵抗。最有名的例子就是阿肯色州州長禁止小石城的9名黑人高中生上學,總統艾森豪威爾不得不派遣第101空降師士兵予以護送。雖然當時全國支持種族隔離的人屬少數,但因實行聯邦制,強調尊重各州的自主權,聯邦政府無法逼迫南方就範。多年前南北之間之所以兵戎相向,也是因為彼此的矛盾無法通過辯論或憲法和平解決。
艾森豪威爾意識到,必須釜底抽薪,給予黑人選舉權。在1870年通過的憲法第15條修正案,保證所有公民的投票權不受種族限制,但是南方州份利用種種辦法,阻撓黑人投票。除了暴力騷擾、職場刁難,州政府還為選民登記設置了很高的識字門檻和刁難性的考試,又以徵收人頭稅為先決條件。人頭稅與入息稅不同,不論收入高低都必須繳交,對絕大部分本已低收入的黑人來說,無疑百上加斤。所以到了1957年,雖然黑人在南方不少選區佔人口多數,但在整個南方的選民登記率只有20%。有鑑於此,總統於1957年向國會提交法案,希望從聯邦層面確保少數族裔的選舉權。在國會辯論時,這個法案受到南方集團強烈抵制。在參議院100個席位中,雖然南方11個州只有22名參議員,但其影響力卻遠高於這一比例,幾乎所有重要委員會的主席都是南方人,並且以拉布為終極武器。南方集團以區區22人之力,在南北戰爭結束後近一個世紀,成功阻擋歷史進程。
始料不及的是,解開這一死結的偏偏是個南方人──得克薩斯州參議員詹森(Lyndon B. Johnson)。身為參議院多數黨(民主黨)領袖,詹森有意問鼎總統寶座,如果《民權法案》在參議院遭遇拉布,不管結果如何,他在黨內和民間的威信都會大受打擊,而難望當選總統。詹森的天才,就在於找到折衷方案,通過兩個關鍵的修正案,將法案初稿所賦予的聯邦權力削減殆盡,從而成功說服南方集團不進行拉布,法案最終成功通過。
這個1957年的《民權法案》,當時許多人很不滿意,但現在看來,它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作為美國自1875年以來通過的首個《民權法案》,縱使幾乎毫無約束力,卻打破了近百年的僵局,歷史的大潮開始衝擊國會裏的保守勢力。由於詹森在南方集團的重大影響力,被甘迺迪挑選為總統競選的搭檔,1960年成為副總統。1963年甘迺迪遇刺後,詹森順理成章成為總統,任內推動通過1964、1965、1968年一系列民權法案,在美國史上深具里程碑的意義。
政治就是妥協,這句話老生常談,實行起來卻談何容易!中美博弈、香港反修例事件、英國脫歐、美國政治日趨兩極化、俄烏之戰,我們所看到的,到處都是不肯妥協而且兩敗俱傷。詹森是美國政治史上難得一見的奇才,能夠把各方的底線看得通透,在不可能中找到可能,在雙方絕不讓步的立場中找到哪怕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共同點,把看似無關的第三方、第四方拉進來,將利益交換的規模和精妙之處都發揮到極致。
詹森並不是道德君子、意識形態鬥士,常被人比作狄更斯小說裏的反面人物烏利亞.希普。為了取得所需票數,詹森對參議員同儕威逼、利誘、欺騙、諂媚、敲詐,無所不用其極。但他是美國歷史上最有效率的立法者,在白宮短短5年,除了民權,還推動醫療保障、高等教育、改善貧困、社會福利等「偉大社會」(Great Society)的政策,如果不是因為越戰而黯然離開政壇,相信可享更崇高的歷史地位。
自南北戰爭結束後近百年期間,參議院一直不缺乏旗幟鮮明的自由派和雄辯的人權鬥士,包括後來成為詹森的副總統的韓福瑞(Hubert Humphrey)。但這些人完全無法對付南方集團的拉布,在議會鬥爭中一事無成。看來,推動政治的既不是道德感召、理論雄辯,也不是民意或歷史潮流,而是上不得枱面的妥協、利益交換,而這卻恰恰是政治的最高境界。
美國的政治生態漸走極端,從上一次拜登對特朗普的大選可見一斑。一般選民支持某個候選人,並不是因為贊同其競選政綱,而是因為痛恨另一個候選人。行政領導(例如總統)需要團結大多數人,而黨派政治則常常訴諸分化:如果獲得選民51%的支持,又何懼剩下的49%恨我入骨?反對者愈恨我,我的骨幹就愈支持我。
美國的政治體制早在1950、1960年代,已經漸顯僵化,許多政府政策即使從社會整體利益出發,卻往往受阻於參議院,這是少數人阻撓多數人的典型例子。詹森是參議院立法博弈的頂級高手,陰差陽錯之下成為總統(如果甘迺迪不是遇刺身亡,詹森單憑一己之力當選總統的成功率不高),反倒能摸準國會的練門,推動一系列法案和政策,成就一番社會改革的偉大事業。其他總統如杜魯門、甘迺迪,雖然也做過參議員,卻沒詹森在參議院縱橫捭闔的本事,常常受挫於開國元勳所故意設計的三權之間的互相制約。
更重要的問題是,民主的本質到底是不是少數服從多數?美國的開國元勳們在設計憲法時,為什麼設置了很多體制以保障少數?南方各州以多數白人壓迫少數黑人,以全美國而論,又是以北方多數壓迫南方少數,為什麼前者不合理但後者就合理?
上文提及1957年《民權法案》,還有一段有趣的小插曲。雖然南方集團同意不拉布,但南卡羅萊納州參議員瑟蒙德(Strom Thurmond),偏要自行其是,滔滔不絕發言24小時零18分鐘,成為史上最長的單人拉布,這一紀錄到現在還未被打破。
按當時規則,如果發言者坐下或是離開會議室,他的發言就算結束。瑟蒙德在整個過程中曾簡單地吃喝,但沒去洗手間,據說是預先通過蒸汽浴讓身體脫水,並穿戴上尿袋,以作應急之用。有人說瑟蒙德的24小時拉布「稱得上是泌尿學上的奇蹟」。
這次拉布受到南方集團的批評,而且也未能阻止法案通過,但瑟蒙德本人卻因此在自己家鄉南卡羅萊納州大受歡迎,成功連任參議員達48年之久,直到2003年才以百歲高齡從參議院退休,成為美國歷史上年齡最大的參議員。
周文博士
港大經管學院管理及商業策略副教授
(本文同時於二零二二年九月二十一日載於《信報》「龍虎山下」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