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工作与华丽浪费
开宗明义,这个俗得近乎粗鄙又雅得有点诗意的标题,不完全是笔者原创。《狗屁工作理论》(Bullshit Jobs: A Theory)是在2018年出版便迅速窜红的社会科学书,内容痛斥当下欧美社会衍生出无数可有可无却又报酬丰厚的狗屁工。作者是已故美国人类学者格雷伯(David Graeber),字里行间怒气冲天,不惜用上打手(goon)及帮闲(flunky)这些带有羞辱性的词汇。
至于华丽浪费(splendid waste)则出自亨利詹姆士手笔,这位名作家写道:「人生在世……所作所为,无非华丽浪费」(life… is capable… of nothing but splendid waste);笔者以此借喻人才浪费现象,比如文学博士毕业生在快餐店当服务生,科研人员跑到物流公司当仓务员。一方面是狗屁工充斥职场,一方面则是大材小用,这虽谈不上所谓的资本主义危机,却反映了现代社会的困窘之处,不仅欧美特有,也是中国经济和香港社会面临的现实问题。
格雷伯这本畅销书中,大的论调并无新意,沿用的还是新旧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强调资本和雇主对劳工的剥削以及人被工作所奴役造成的异化;但其引人注目之处,在于把炮火对准一个被骂为「没有理想、不问价值、无助社会」却又高薪优越的社会阶层,认为这些人不仅是辛勤工作的普罗大众的敌人,亦是经济效率低下的罪魁祸首。按照作者的定义,企业高管、金融精英、政府官员,甚至大学教授等,大都得打进「狗屁工」的行列。这就难免引起争论,反击格雷伯者毫不客气,认为「狗屁工作」的论调无非是夸大其词的叫嚣。
《狗屁工作理论》的批判在社会引起巨大反响,背后有着深层原因,最直接的就是财富分配不均日益加剧,特别是工薪阶层的相对贫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迎来黄金30年的经济增长,劳工生产力与薪酬的增长大致上吻合。但自1980年开始,劳工薪酬逐渐落后于生产力的增长,彼此差距愈来愈大;到2000年以后,尽管生产力持续增长,劳工薪酬反而完全停滞不前,整体工资总额占国民收入的比重愈来愈低。与此同时,资本家、企业高管、金融法律等专业精英的收入却连番上涨。在这个背景下,美国爆发「占领华尔街」社会运动,欧洲各国也涌现种种要求「均贫富」的声音;中国的民众相对温和,但也不时闹出大厂员工抵制「996」工作制、平凡人家选择「躺平」的风潮。
2019冠状病毒病肆虐期间,美国政府采用大水漫灌的财政政策来解决需求危机,企业则纷纷推行远端工作模式,不料却引发「反工作」(Antiwork)浪潮。究其原因,一是不用上班也有钱拿;二是疫情下的多艰人生令人反思工作的意义;三是远端工作提供了上班模式的多样性。自从疫灾爆发,美国出现了「大辞职潮」(The Great Resignation),以致企业人手招聘不足,经济恢复乏力。直到去年下半年,这场公共卫生危机渐受管控,美国劳工荒才得以稍微缓和,但新的劳资关系却又应运而生。最近,许多大公司的工人纷纷以反剥削的名义组织工会,向企业要求加薪和增添福利。这将对美国的就业和经济前景产生深远的影响。
尽管人工飞涨,美国企业在招聘人才方面还是困难,在中国则呈现相反现象:工人不断降薪,还是难以找到工作。根据国家教育部2021年年底发布的资料,预计今年内地的高校毕业生人数将再创历史纪录,高达1076万。而继校外教育培训机构备受规范之后,整个互联网行业也迎来寒冬,美团、小红书、斗鱼、B站等知名网上大平台近期纷纷紧缩,动辄裁员两三成,其他不少行业也凋敝不兴。这样的就业情况下,谁还有叫骂狗屁工作的底气?怪不得出现高学历人才屈尊低就的华丽浪费。去年,北大、清华博士毕业生争抢中学教师职位的新闻,激发关于人才配置扭曲的热烈讨论;今年,内地频频出现名校博士硕士毕业生排队应聘基层政府职位,高才低就已变成习以为常,不再是新闻了。
内地人才与职位匹配错位,由诸多因素造成,其中最直接者无疑是绵绵不绝的疫情,加上政府严厉的管控措施,造成经济紧缩,对人才需求剧降。随着疫情减缓,近期各个地方政府的经济优惠措施纷纷出台,相信可在短期内缓和矛盾,然而导致人才就业失调的长期因素不容忽视。从供给角度,内地的高等教育界规模庞大,最顶尖部分在过去20年突飞猛进,可惜不少地区性大学还是相当落后,培养出来的所谓高端人才难以从事高端工作,只能低配去争抢普通的工作。从需求来看,疫情和地缘政治造成一些外国企业撤离中国,加上民营经济受到一定挤压,导致市场对人才多样性的需求不足。
一个劳动力市场出现严重错配,人才泡沫化,很大程度上反映社会创造财富的机会不均。在这个意义上,外国资本、民营经济的发展不单纯是生产效率的问题,而是为市民提供更多创业致富机遇的问题。在一个机会严重不均的社会,难免会造成在经济好的时候,工作就成狗屁,经济差之际,工作就成华丽浪费。
聚焦香港,薪酬优厚的职位集中在以金融业为主的高端服务业。在贫富悬殊变本加厉的困局下,这个行业免不了被诟病为对实体经济有害无益的寄生虫、满口谎言的老千,甚至有从业者也自嘲在打狗屁工。只是疫情之下,面临巨大的失业压力,市民自然没底气痛骂狗屁工作。另一方面,香港人素来务实,人才流动性很强,劳动力市场自我调节大致得当,还不至于出现华丽浪费。
值得警惕的是,当前特区经济面对两大转型,一是所谓「脱虚入实」,加大实体经济特别是高科技产业的比重;二是融入大湾区的区域经济一体化,直接面向内地市场。由于大转型仍处于说得多、做得少的阶段,所以普罗大众并未觉得有什么震荡,一旦转型进入实质性阶段,劳动力市场势将大洗牌。本地现有人才结构不足以支撑崭新的经济结构,人才职位错配在所难免,造成华丽浪费也就不足为奇。
依笔者管见,香港要在经济结构的调整过程中减少阵痛,成功升级换代,应当立足于建设一座提供优差的城市。所谓优差,除了待遇可观之外,还要让人能够安心相待,满怀希望。只要能够创造出一大批这样的工作,目前不少经济难题和社会困境自会迎刃而解。如何建设这样的香港?这是笔者近期的一个研究课题,欢迎有兴趣、有洞见的读者加入共同讨论。
吴延晖博士
港大经管学院副教授(经济学、管理及商业策略)
(本文同时于二零二二年六月十五日载于《信报》「龙虎山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