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经济与美元化
两周前,万众瞩目的第15次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并没有如一些人预期般推出共同货币方案,但同意在23个正式提出申请加入的国家中,邀请6个在明年初成为新成员,分别是阿根廷、埃及、埃塞俄比亚、伊朗、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然而,阿根廷的加入却存在相当大的变数。
阿根廷现正在总统大选期间,在8月13日的初选中,之前没什么名气的米莱伊(Javier Milei)出人意表地以最高的逾30%得票领先。米莱伊的政治立场属自由意志主义(libertarianism),简单来说,就是比自由主义者(liberalism)更不接受政府在经济的功能和角色。初选获第二的候选人,立场也是右倾的。 8月24日,就在金砖峰会宣布新成员名单当天,这两位候选人均表示,若然当选,便不会让阿根廷加入金砖组织。
由于米莱伊的立场和言论较为偏激,又在初选领先,他的竞选纲领自然受到很多关注。在贸易方面,他提出与美国和以色列紧密合作,冻结与中国的贸易、及退出与巴西、乌拉圭和巴拉圭组成的南方共同市场(Mercosur)。或许考虑到需要商界的支持,他后来一改口风,说企业要和哪些国家做生意,是它们的自由,毕竟是市场行为。其他方面,他提出减税、削减公共开支、国企私有化等典型的自由意志主义的政策,而更为瞩目的,是废除阿根廷央行及进行美元化,即以美元为货币取代阿根廷披索。这么大的动作,仍然得到相当多的支持,大概反映出阿根廷的经济已到了非常困难的境况,选民都不那么抗拒比较极端的政策。
阿根廷是十九世纪末近代史上第一波全球化(指1870至1914年)的受惠国。随着贸易、资金和来自欧洲移民的大幅增加,以及储存和航运技术的进步,阿根廷大量出口畜牧业和农业产品到欧洲,成为上世纪初全球高收入经济体之一,经济总量媲美德国和法国,人均GDP亦与加拿大看齐。然而,在随后的一个世纪,阿根廷经济拾级而下由盛转衰,经历了多次经济危机、货币屡次贬值、通胀反覆高企、对外债务多次违约等等。这期间,阿根廷经历了多次政权更迭,包括有浓厚民粹主义倾向的贝隆两次上台,和数次军队政变军人执政,导致经济政策的大幅度反覆。至2022年,阿根廷的GDP只及法国的23%,人均GDP只有加拿大的25%。而目前经济的燃眉之急,是通货膨胀已超过110%,政策利率也接近95厘,外汇储备差不多消耗殆尽。换句话说,阿根廷正面对一场严重的货币危机,因而有美元化的建议。
美元化是最极端的固定汇率。阿根廷若以美元替代了披索,在阿根廷流通的美元与在美国流通的美元兑换,永远是一比一。既是同样的货币,也就处于同样的货币环境之中,阿根廷的通胀和利率,会趋向美国的水平。虽然美国的通胀在过去一年多有所上升,但仍远低于阿根廷。以低通胀国家的货币取代本币,是有效减低通胀的政策。同在拉丁美洲的厄瓜多尔和萨尔瓦多,分别在2000和2001年美元化,都是成功的例子。
事实上,阿根廷也曾做过有关尝试,只是没有美元化那么极端。 1991至2002年期间,阿根廷也是因为遏抑通胀和制约过度膨胀的政策,引入货币发行局制度(currency board),将披索与美元按1比1的汇率挂钩。只要市场对这个汇率有信心,1披索就差不多等于1美元,因此货币发行局制度同样是借助联储局来处理阿根廷的货币政策。香港的联系汇率也是类似的安排,不过香港有关制度的出发点有别于阿根廷,并非要遏抑通胀,同时香港的外汇资产储备多于港元基础货币,而当时阿根廷央行的外汇资产则少于发行的基础货币,严格来说并不符合货币发行局的要求。
阿根廷的货币发行局开始时运作不错,但在有关安排下,政府和央行的政策受到很多掣肘,而这正是有关机制的原意,自己做得不好就通过制度来约束。这在开始时还可以,但受到来自政治和社会的压力影响,加上行使权力的意愿,令阿根廷慢慢摆脱有关的约束,如央行购买政府债券,及扮演最后贷款角色等,都违背了货币发行局的安排。
2000年,美元汇价转强,带动披索升值,阿根廷的出口缺乏竞争力,经济走向衰退,至2001年阿根廷采取双汇率制度,降低出口所用的汇价,明显地违反货币发行局的原则,同时又冻结存户的银行存款以控制资金流通等。但这些措施都无补于事,阿根廷遂将披索浮动,结束了11年的货币发行局。
这次经验带来两个相反的结论,有人认为它说明了通过固定汇率来约制本地的货币政策是行不通的,他山之石,未可攻玉,特别是双方的经济状况有很大差异的时候就更为明显;但也有人认为它说明了货币发行局的制约还不够强,有关部门仍有一定的决策空间,要达至理想效果,须堵塞这些空间,也就是美元化,干脆取消自己的货币,甚中央银行。
阿根廷或其他经济体要不要美元化,除了看能否达到如遏抑通胀等目的之外,还要看美元化的成本和一些后果。美元化需要有相当数量的美元在阿根廷经济体内流通。这些美元从何而来?联储局当然不会为此多印钞票发给阿根廷政府,阿根廷要有美元,一是通过出口赚回来,但这样获得的美元,不可以用来进口商品,不然就没有美元在阿根廷境内流通了。换句话说,阿根廷要用自己的产品,换来没有什么内在价值的美钞来流通,而美国则可以用约20分钱的印刷费,印出一张100元面值的美钞,购买100元价值的阿根廷商品。这就是所谓铸币税,由美国袋袋平安。
然而,即使这样,阿根廷有没有能力出口商品,获取足够经济运作所需的美元货币,是一大疑问。有论者认为这不是问题,因为阿根廷人民对披索早已缺乏信心,并储蓄了一定数量的美元,一旦美元化后,这些收藏起来的美元便会重见天日。按联储局的数据,美元钞票有超过一半在美国境外流通,而100元面值的更有70%在海外,相信其中相当部分在拉丁美洲,惟在阿根廷的份额多少,不得而知。
此外,阿根廷民间或有一定的美元储蓄,但官方的外汇储备早已接近清零,因而需要对外债务违约。再者,从动态的角度看,阿根廷经济要维持适当增长,需要按时增加它的美元货币量。过往阿根廷的外贸,并非常有顺差,因此美元货币供应的增长不见得很顺畅。若不能通过出口顺差来获取美元,另一个办法是在国际市场借入。但以目前阿根廷C等的信用评级,即使有贷款方,利息也会相当惊人。换句话说,无论是缴付铸币税或利息,阿根廷要美元化的成本相当可观。
美元化并非是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甚至可以是妨碍经济调节的绊脚石。例如贸易条件长期恶化,或许需要适当地调节汇率,但美元化后便没有这个政策选择,只能「从一而终」。更大的问题是,若阿根廷和美国的经济周期背道而驰,美国实施的货币政策对阿根廷来说反而有害无益。这时另一个问题便会浮现,就是美元化并不容易逆转。从积弱多年的披索转为美元,市场会较容易接受,但若情况不理想又或碰到什么特别情况需要从流通美元转回流通披索,过程将会相当困难,除非届时美元的情况比已经搁置一段时间后的披索更为不济。
阿根廷下一轮的选举投票会在10月22日举行。在当前去美元化的氛围下,投票结果对阿根廷及全球政治经济都有一定的影响,值得关注。
陆炎辉博士
港大经管学院荣誉副教授
(本文同时于二零二三年九月六日载于《信报》「龙虎山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