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朗普关税大棒的背后
特朗普在上星期的所谓美国解放日宣布他对其他国家征收的所谓对应关税(reciprocal tariffs),完整地演绎了什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以美国长期受到外国掠夺的虚假陈述为借口,向差不多全世界经济体征收额外关税,涵盖范围之大,属历史之最,但计划却不离特朗普一贯草率随意和前后矛盾的本色。若美国的贸易逆差反映外国对美国的不公平对待,那美国对澳洲有贸易顺差又代表什么?为何仍要对澳洲征收10%关税?此外,美国的贸易逆差只出现在商品上,至于服务业贸易,美国则是全球最大出口国,去年有0.3万亿美元的顺差,抵消了商品贸易逆差1.22万亿美元的四分之一。当然,这些都没有在特朗普的演说中提及。
至于对不同国家关税税率的制定,更是随意妄为做法粗暴,看似专业却欠缺经济学根据,说是先计算外国对美国的平均关税率,但内容却完全和外国关税税率无关,全球经济学界知悉有关计算方式后都大为哗然。这使人联想起特朗普的贸易及制造业顾问彼得·纳瓦罗 (Peter Navarro),他之前在著作中引用一位名为罗恩·瓦拉(Ron Vara)的专家所述,来确立自己的观点, 但后来承认这个所谓专家子虚乌有,只是自己杜撰的人物,用来抬高自己作品的认受性。纳瓦罗是特朗普信任的顾问,在特朗普1.0时已效力白宫,未知这次对应关税的计算是否也是他的手笔。无论如何,看来这段插曲很可能成为将来经济史教科书中的一段笑话。
对应关税的税率高于市场预期,瞬即引发经济和金融市场的震荡。按耶鲁大学预算实验室(Yale Budget Lab)【注1】的计算,在加入 4月2日对应关税和之前宣布的关税,如对中国的两次10%、对加拿大墨西哥的25%、对所有汽车和钢材铝材的 25% 等等之后,美国的平均有效关税达22.5%,是1909年以来最高, 高于1930年经济大萧条刚开始时的“斯姆特-霍利关税法”(Smoot-Hawley Tariff Act)。耶鲁的预算实验室亦估计各种关税共会推高美国短期物价 2.3%、导致每住户平均减少3800美元的消费、及降低2025年美国GDP实质增长率0.9%,后果严重,而这还未考虑其他国家对美国的反制政策。特朗普的关税既然给美国经济带来较大程度损伤,为何他和幕僚仍乐此不疲、层层加码?
特朗普2.0的经济政策可从两份报告看出端倪,虽然他声称与他个人无关。其一由传统基金会发表, 针对美国本土及各政府部门,简称为“2025计划”(Project 2025)【注2】,其二由刚上任的美国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史蒂芬·米兰 (Stephen Miran) 编写,由另一个智库发表, 内容是美国和全球贸易金融的关系【注3】。两者的共同点,是对现有制度的不满,并提出大幅改革的方案。
米兰认为美国经济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美元资产作为主要外汇储备的地位。自从1971年美元与黄金脱钩后,虽然众央行仍持有黄金,但美元资产特别是美国国债日趋成为各央行的主要储备。随著世界经济增长,对外汇储备资产的需求亦增加,有关需求使美元汇价高企,一方面抑制了美国的出口,另方面增加美国的入口,打击了美国的制造业。换句话说,美国提供储备资产的角色,负担越来越重。 米兰认为其他国家应该付出部分成本,方法是美国对外国征收关税、及让美元贬值。
很多论者以美元资产为全球主要外汇储备,对美国大大有利,因为外国要持有没有内在价值的美元,须先将有价值的产品出口到美国。多年前法国已称之为美国“嚣张的特权”(exorbitant privilege)。这里反映出对美元如何流向外国的理解不同,米兰及一些经济学者认为好些国家要持有美元作为外汇储备或投资工具,便压抑消费增加储蓄,将馀下的产品出口到美国,因而对美国有贸易顺差。但可能有更多的经济学者认为美国政府与个人都过度消费,包括外国产品,导致贸易逆差,而逆差由发行更多美元支付给外国来填补。
无论如何,米兰认为需要用关税和汇率来改变当前情况。他一方面不想美国放弃美元作为外汇储备资产的地位,继续享有嚣张的特权。前不久,特朗普也提到,金砖国家若要发展替代美元的货币,便会受到美国关税的惩罚。但另一方面,又要外国来埋单,这和特朗普交易性的做事方式一脉相承。由于多个国家均持有美元外汇储备,所以特朗普对差不多所有国家都加征所谓对应关税,无论该国和美国的贸易是顺差或逆差。对美国外贸顺差越大,有可能持有更多美元外汇,便要面对更高的关税税率。这或可解释美国计算对应关税税率的方式,但是否特朗普团队的本意,则不得而知。
关税提高了外国产品在美国的美元价格,减少美国消费者购买外国货, 这正是关税的一般原意,旨在 给国内缺乏竞争力的企业一些生存空间,同时也明显指出关税由美国消费者而非特朗普口中的出口国承担。但价格上升,难免有违美国人民意愿,毕竟特朗普去年底选战得胜,主要原因是美国选民因通胀而不满拜登政府。现在同时对多国提高关税,进口产品及本土替代品价格都会上升。就这一点,米兰提出他的“货币抵消”(currency offset)看法。他认为美国征收关税后,出口国的货币会贬值,一是美国对外国产品的需求减少,对外国货币的需求也同时减少,二是出口国或会主动贬值来促进出口,抵消美国关税的压力。由于出口国货币在国际市场的购买力因贬值而削弱,米兰认为也算是承担了美国关税的负担。他指出2018-19的第一轮中美贸易战后,美国并没有出现通胀。查看有关数据,这一轮美国对中国不同产品征收了不同的关税率,总平均低于20%,而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从2018年中至2019年底贬值了约10%。
然而,今年美国的各种关税差不多覆盖全球,平均税率是上面提及的22.5%,对美国物价的影响自然大于2018年。米兰的货币抵消效应可以缓和多少美国通胀,是一个疑问。 目前关税战才刚揭开序幕,各国还在筹谋如何应对,会否如中国般来个大力还击,仍然未知。若你来我往地加征关税,物价与通胀的波动,会有多少货币汇率的变化来抵消?
此外,假设其他货币都如米兰所说,在美国关税后有一定的贬值,但那表示美元仍然高企,又回到问题的起点,美国继续贸易逆差和对外欠债,外国继续增持美元资产作外汇储备。这便引申到媒介最近常提及的“海湖庄园协议”(Mar-a-Lago Accord)。1985年的广场协议,起因亦是美国的贸易逆差。会议中美国迫使日本和西欧诸国将货币升值,变相让美元贬值,不然美国会向这些国家的商品加征关税。现时特朗普政府或在考虑重施故技。这也许是特朗普建立一个对全球征收关税机制的原因。不过,与40年前不同,今天美国的贸易逆差,主要并非源于它的盟友,而且经过数十年的全球化,美国与众多经济体都有贸易逆差。为了加强管控, 特朗普会引入国防保护伞为条件。若要得到美国的军事保护,有关国家最好将货币兑美元贬值, 也就是替美国分担了维护美元国际地位的成本。归根究底,又是回到特朗普凡事都是交易的本质。然而,再度上任不足三个月,特朗普的反复与团队的低能,很快已消耗了外国对美国的信任。美国的保护伞还有多少价值?
对特朗普政府而言,关税既是目的也是手段。除了上面提及的,关税可以直接为政府带来收入,虽然不足以取代主要税项;也可以推动些许再工业化,但难以回到美国工业的辉煌年代,而且发展工业并非一蹴即至,美国经济可以在高关税下持续多久仍待观望。归根究底,美国的关税大棒危险的 不是关税本身,而是特朗普对关税和贸易的认知,和他团队的办事能力。不幸地,全球经济就因这些人瞎折腾,而折腾才刚开始。
注1:https://budgetlab.yale.edu/
注2: https://static.project2025.org/2025_MandateForLeadership_FULL.pdf
注3:https://www.hudsonbaycapital.com/documents/FG/hudsonbay/research/638199_A_Users_Guide_to_Restructuring_the_Global_Trading_System.pdf
陆炎辉博士
港大经管学院荣誉副教授
(本文同时于二零二五年四月九日载于《信报》“龙虎山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