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需要坚韧甚于刚强
近日笔者与亲友以及同事、学生交流,始终离不开两个问题。一是新冠疫情过后,香港会恢复到疫前那样吗?二是这段期间离开香港的人,有多少会回来呢?一波波疫情下来,不少人对未来悲观了许多,不敢预期明天会更好,但求至少可以回到从前;这种心态大概不是香港人独有。
所谓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便是一座山。任何社会经受重大波折,生活其中的个人都不免心生惶恐。本地经济能否迅速恢复到以前的稳健,甚或更上层楼,取决于整体社会的坚韧程度。
一个社会是否坚韧,靠的不是个人的忍耐力和企业的适应力,而是整个社会的协调运作,特区政府的施政对此至关重要。
在经济学中,韧性(resilience)指的是一个社会在遭受挫折之后,能否快速恢复经济民生的能力。与此相比,刚强(robustness)指的是在外力冲击下仍足以保持稳健的能力。
当前国家竞逐富强,个人追求财富,经济强劲增长自然成为社会的首要目标。哪个经济体能够咬定青山不放松,无论经受多少经济周期的跌宕起伏,都能坚定不移地追求本地生产总值高增长,便为世之楷模。然而,当新冠疫情之类的巨大天灾人祸陡然而至,再稳健的经济体也给打个七零八落。
危机之下,社会的短板显露无遗:关键民生物资短缺、医疗资源挤兑、中小企业倒闭、低收入者生活艰辛、老弱者缺乏照顾。一个有韧性的社会,在这些问题出现未几就能加以解决,让社会迅速回复正常。这种能力比起扛住一时外力冲击的刚强更加难得。
既然韧性社会如此难能可贵,为什么不见政府在这方面多加倡导多加建设呢?因为建设韧性并非无本生意,社会需要付出代价。举个简单的例子,疫情乍起,禁足令下,市民需要囤积生活必需品。超市商铺要应付突然倍增的需求,就必须储蓄富余的库存,甚至不惜过度囤货。复杂一点的例子是疫情冲击下的供应链断裂。许多企业原本所采取精准调配的及时管理(just in time)模式,却不得不让位予东拆西借的应急管理(just in case)模式;后者的成本要比前者高得多。
面对百年一遇的公共卫生危机,各种社会问题一触即发,要照顾好各个范畴,有赖强大的公共财政。香港历经几波疫情的洗礼,还能保持经济稳定,社会秩序井然,民众安居乐业,跟其根基厚实、特区政府储备充足不无关系。美国疫情后期经济强劲复苏,一定程度上得益于美国政府的「直升机撒钱」(helicopter money)政策,维持了需求的韧性,但其中造成的资源浪费却也无可奈何。
建设韧性社会的另一棘手之处,在于面对市场失灵,政府将如何干预?当社会面临系统性冲击,一是不确定性大升,前景莫测,市场难以定价,风险无法分散。二是对医疗、物流之类的需求剧增,但公共产品的供给却因为价格管制和按需分配的规限而弹性极低,稍微失调便面临挤兑的风险。三是人人自危之下,稍有风吹草动,少数人的行为便会引发大众的连锁反应,出现严重的负面界外效应(negative externality)。这种情况下,市场失灵无可避免,政府不得不积极干预。
政府在危机时刻干预经济,维护社会韧性责无旁贷,但也面临三大挑战。一是在现代公民社会,政府不能硬靠强权,而应透过游说的方式来引导公众行为。如果政府缺乏公信力,就算三令五申要民众少聚集,不囤货,勤戴口罩,接种疫苗,也只会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政令难以奏效。综观北美洲、欧洲乃至亚洲,疫情控制较好、民怨较少的地区,多半政府公信力都较强。笔者以为,特区政府历来强调执行力,现在应当重点增强公信力。
政府干预的另一问题是政策刚性。得以高效执行的政策往往具备清晰的目标,但是一旦指标化,政策就容易趋于刚性。比如说,抗疫「清零」政策确实有利于全面动员社会资源,并且协调各种措施从而有效管控疫灾。然而,当「清零」政策与科学防疫相悖,却又被定为能上不能下的硬指标,各种经济民生问题便接踵而来。更糟糕的是,政策刚性往往压抑市场发挥作用,弱化经济弹性,问题一旦出现便难以纠正。
政府干预的一大弊端来自政府行为政治化。在英美式的民主国家,政治化往往体现在政府为了讨好选民,而制定短期有利但长期有害的政策。依笔者之见,目前美国出现挥之不去的通胀,跟民主党把政策作为取悦选民的工具不无关系。在以威权体制为主要管治方式的国家,政治化则体现于地方政府对自上而下的指令盲目服从,甚至想方设法去迎合教条主义的政治口号。这样一来,政治挂帅,不仅导致政策目标单一化,政策执行顾此失彼,而且社会形成政治高压,抑制自由度和创造力,社会韧性也就无从谈起。
必须强调的是,笔者并不认为坚韧与刚强对立相斥,而是认为当两者出现冲突的时候,退一步保持坚韧比只顾勇往直前更重要。事实上,一个坚韧社会对经济的长期增长更为有利。这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者Markus Brunnermeier在最近发表的一本著作The Resilient Society中提出的一个主要观点。他指出经济增长的泉源来自科技创新,而创新必有风险,一个有韧性的社会能助企业家或创新者渡过难关,以免他们一蹶不振。这样,韧性社会形成的保护机制,便成为创新型经济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细想一下,这个观点对香港发展高科技不无启发。金融行业虽然规模庞大,市场活跃,但存在两大不可忽视的弱点。其一,香港金融市场同时受到国际金融市场和内地经济环境的制约,发展被动,韧性不足。其二,本地风险投资缺乏活力,金融业对特区经济的作用守成有余,但推动创新力度则嫌不足。因此,香港经济能否向高科技转型,很大程度取决于金融业能否增强经济韧性。
建设一个韧性社会需要诸多条件,包括产业协调发展、社会环境宽松、政府增强公信力、市民提高公共意识;这一切都离不开人才。大量经济学研究证明,人力资本富裕的地方,不仅经济增长率较高,而且在经济周期的波动中,也能较快地走出萧条困境。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日本,其主要城市虽在战时遭受摧毁,全国上下仍能靠着雄厚的人力资本,从满目疮痍中快速实现复兴。
聚焦本港,在人才方面正面临两大问题。一是近两年出现人才流失的迹象;二是本地人才青黄不接,年轻一代缺乏新时代所需的知识结构。两者都是迫于眉睫的问题。然而,从近日报章评论看来,特区政府似对人才问题重视不足,笔者将在本栏另文加以剖析。
吴延晖博士
港大经管学院副教授(经济学、管理及商业策略)
(本文同时于二零二二年四月二十日载于《信报》「龙虎山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