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中的现实
莱尼和妻子在家中受歹徒袭击,妻子被奸杀,莱尼脑部受伤,康复后人生目标只有一个:找到凶手,为妻子报仇。无奈他患上短期失忆症,只能记得刚刚几分钟发生的事,其余就忘得一乾二净,又怎能追查凶手的线索?他住在某个汽车旅馆,但记不起入住的来由;有些人在帮他,他却不记得见过对方,也不敢完全信任他们。
这就是电影《凶心人》(Memento)的情节,内地译名为《记忆碎片》,台湾则译作《记忆拼图》。电影发行于2000年,导演是后来声名大噪的基思杜化.路兰,当时刚出道不久,已有不同凡响的表现。全片采用独特的片段式倒叙手法,呈现剧情的来龙去脉──英雄孤军作战,最终克服困难,实现人生目标;听来骤似老套,但其实别有深意。
故事主人翁莱尼利用一些简单而有效的方法:宝丽莱相机、在照片写下线索;最重要的线索,则在自己身上刻成刺青,以免丢失或遭人篡改。
帮助莱尼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自称便衣警察的泰迪,常为莱尼提供凶手线索,并告诉他过去发生了什么事。第二个是酒吧女侍应娜塔莉,她查到凶手名字是John G,并且找到他的车牌号码。不过这两人之间却充满敌意,都告诉莱尼不可相信对方。
观众在看莱尼的故事,而在影片中,莱尼对着电话说出另外一个故事。
以前他有一个客户叫森美,同样患有短期失忆症。森美的太太不相信丈夫真的失忆,觉得可能只是心理障碍,最终想出一个测试的方法。她有糖尿病,每次都是森美给她注射胰岛素;他深爱太太,绝不可能为了装病而危及她的生命。有一天,太太在注射胰岛素5分钟后,故意对他说又到注射时间了。森美毫不怀疑,立刻又打了一针。连续三针打下来,太太终于知道森美的病是真的,可也因为胰岛素过量而丧生。
在这个故事的最后,森美独个儿住在医院里,面目安详,对过去发生的事茫无所知。他知道太太已经不在人世,却不知死因。在他脑海中残留的鎏金岁月,夫妇俩恩爱如昔。
为了体现记忆的破碎,并逐步重组真相,影片的倒叙手法先给观众卖个关子,随后透过抽丝剥茧,慢慢展现出一幅合理的拼图。泰迪确实是便衣警察,他刻意提供线索,一心利用患失忆症的莱尼杀掉好几个贩毒分子,自己顺便捞些好处,例如独揽毒贩车里的几万元现金。
娜塔莉的毒贩男友被莱尼杀死后,她就转而利用莱尼,故意惹他将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几分钟过后,莱尼已忘掉此事,她就说是仇人所为,激莱尼去摆平仇人。娜塔莉其实想除掉泰迪,为男友报仇,所以把泰迪的真名(John G)和车牌号码告诉莱尼,说他就是杀害他妻子的凶手。
到此为止,仍然是个老套故事,一个无辜的人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莱尼一直以为自己有自由意志,千方百计为妻子复仇,其实沦为别人的工具。反思我们自己,会不会也是别人手里的工具呢?真心追求的东西,例如国家利益、民族大义、民主自由,会否也是别人挂在我们鼻子前的胡萝卜呢?
真相逐层揭露,愈发令人震惊。泰迪告诉莱尼,他的妻子并没有死,所谓为妻复仇,根本毫无道理。影片中有一瞬间,莱尼与妻子躺在床上,胸膛可见刺青,足证太太遇袭后依然活着。泰迪又说,莱尼已经报过仇了,并以一张照片证明,满身是血的莱尼面露笑容,身旁是一个死者。但莱尼不愿接受这些事实;不去复仇,人生目的何在?于是把照片抢过来烧掉。他手中的一些警方报告,其中关键的几页不翼而飞,原来是自己故意撕掉,自我欺骗。
影片一开始,莱尼开枪杀死泰迪,无疑是娜塔莉的陷害,但也是莱尼为求隐瞒真相,以继续他的狂想。至此观众才恍然大悟,莱尼不仅受骗,更在自我欺骗;他处心积虑,把自己塑造成不幸的受害人兼正义的复仇者。观众一直从电影主角的视角出发而所理解的因果关系,不过是主角凭空臆造出来而已。
至于森美的故事,究竟与莱尼有什么关系?泰迪告诉莱尼:森美这个人也纯属莱尼的虚构。剧终时,医院中森美坐在轮椅上,态度安详,但一瞬间却幻化为莱尼的面目,观众方才意识到,森美的故事其实正是莱尼的写照,莱尼太太去世,只因她为了测试莱尼的病而注射了过多胰岛素。
作为观众,我们看到莱尼的真相,可是在自己的现实生活里,难道就敢肯定不是像莱尼一样,活在自己主观臆造的世界吗?纵使我们没有短期失忆症,但又怎么知道,我们意识到的世界就是完全真实、客观的世界?到底有没有一个独立于意识之外的真正客观而中性的世界?
一般人以为西班牙斗牛士挥舞红色斗篷来激怒公牛,其实牛天生色盲,根本分辨不出红色。我们以为这个世界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外,其实人和牛看到的世界很不同。那么,哪一个世界更真实呢?一个名为Michael G. May的美国人,3岁时因意外双目失明,生活却一切正常,读书、结婚、生子、创办公司,最可惊叹的是他在1984年冬季残奥委会上勇夺3枚滑雪铜牌,以每秒65英里的速度保持盲人滑雪记录。46岁那年,经科学家的妙手回春,他能看得见了,但日常生活偏偏难以维持:不敢下楼梯、见到太太的脸却感到陌生、坐在车里只觉得路边的告示牌一块块高速向头顶砸来。
这说明,我们习以为常的视觉,其实是原始数据经过大量的筛选、解读,然后呈现给大脑的一个所谓「合理」的现实。
正常人的左右大脑通过名为胼胝体(corpus callosum)的一束神经相连,但有少数人为了治病,把胼胝体切断了,左右脑无法交流讯息,以致出现「脑分裂」(split-brain)症状。在一个著名的实验里【注】,向病人左脑展示鸡爪,右脑展示雪景。受此提示,与右脑相关的手会指向雪铲的图片。这时请病人解释为何选择雪铲。负责语言表达功能的是左脑,所以并不知道另一半大脑所看见的雪景,但病人丝毫没有觉得不妥,毫不犹豫地回答:「这很简单,需要用铲子来清理鸡棚。」由此可见,我们的大脑常常现编现造,把互不相关的事情串成一个说得通的故事。
明乎此,当前社会政治撕裂和民粹主义盛行,可能有更好的解读。对于香港特区反修例和美国大选,大家看见的事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可是两个阵营的人有不同的解读,甚或截然相反的结论。政治观点不同,存在更深层次的原因,人类大脑从来不是一部照相机,不会把现实原封不动地呈现给意识;它在不停地选择、解读。每个人意识到的世界永远都是主观的,你、我所看到、意识到的世界,从来都不是一模一样。
那怎么办呢?至少有一点,不要太把自己认识到的世界当回事,不要以为眼见为实,照单全收。明乎此,方能做到「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注】注:Bradley W. Carroll (2005), “An Experiment with a Split-Brain Subject”, Honors PS1500 home page.
参考文献:
Lukas J. Volz and Michael S. Gazzaniga (2017), “Interaction in isolation: 50 years of insights from split-brain research”, Brain, vol 140, issue 7: pp. 2051–2060.
〈科学发现:自由派与保守派大脑 语句解读大不同〉,《文学城》,2020年11月13日
周文 港大经管学院副教授
黄影红 香港经济及商业策略研究所名誉副研究员
(本文同时于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九日载于《信报》「龙虎山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