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经济学:内卷、躺平和机会管理
今年哈佛大学的毕业典礼上,校长巴科(Lawrence Bacow)提到由于受疫情和供应链影响,校内折椅短缺,要不是员工足智多谋,可能一半毕业生得坐在地上。巴科以椅子作为比喻,目的是向毕业生提出希望和挑战。
椅子代表职位、荣誉等有价值但稀缺的事物。哈佛的毕业生往往不愁没有椅子,别人甚至会给他们让座,或令他们误以为坐上椅子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向这群毕业生提出挑战:在将来的日子里也给别人留一张椅子;利用自身所受的良好教育,为其他人创造机会。
经济学强调市场,讲究用价格机制调节需求和供给。用经济学的逻辑,坐在地上的学生可以出高价来买坐上椅子的权利;如果最后仍然坐在地上,非因椅子不够,只因不愿意付这个价钱。当然,用价格机制来调节毕业礼椅子的分配并不合适。市场能否作为调节供需的手段,部分取决于社会价值观,部分取决于市场效率。当交易资讯不清楚透明,又或基于各式各样的交易成本,就会降低市场效率,难免出现椅子供不应求的情况。
对于大学毕业生来说,就业机会可谓极其重要的一张椅子,是否找到工作,有时得看运气。以双簧管演奏家为例,由于乐团职位有限,求职从来不易;但在2005年,当不少资深双簧管演奏家退休,把位置腾了出来,无疑是从天而降的礼物,部分年轻双簧管演奏家甚至获得多家乐团的工作邀约。
观乎今年在中国内地的毕业生,运气恐怕就没那么好。受新冠疫情和相关政策的影响,就业机会相信比往年大为逊色,以致不少应届毕业生一职难求,失业率上升;更重要的是,他们职业生涯中的整体收入也会受到影响。
经济学家发现,如果学生毕业时遇上经济萧条,即使找到了工作,职业选择也往往不尽人意。基于加拿大的数据,这些学生和毕业逢时的学生相比,不但起薪较低,就算10年之后,其工资还是低5个百分点。至于美国的数据则显示,经济萧条年份毕业生的工资在15年之后依然偏低。史丹福大学经济学家Paul Oyer发现,该校在经济不景时期毕业的工商管理硕士,更难在华尔街找到工作,其职业生涯总收入因而减少大概150万至500万美元。
另一个决定毕业生整个职业发展的因素,在于任职机构所提供的机会。年轻毕业生能否有良好的事业发展,很大程度上视乎晋升空间,如果机构不断壮大和创造崭新机会,员工亦可同步成长,就能实现双赢。即使机构不再发展,但若有足够多的员工退休,腾出足够职位,年轻毕业生也可以逐步晋升,职业生涯可望稳定发展。否则,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年轻员工可能被迫彼此厮杀,拼命内卷,争取有限的晋升机会。当他们发现这样的内卷得不偿失,躺平就成了一部分人的选择。
虽然大众媒体对内卷和躺平的讨论多如牛毛,有关方面的经济学研究却相对匮乏,背后原因不一而足,但其中一个就是经济学对于「椅子」(晋升机会)这个概念不甚重视。事实上,传统经济学认为,一个机构内晋升空间的多少,对于年轻人的职业生涯无甚影响。这虽然听起来违反常识,但经济学的逻辑是,如果一个机构的晋升机会少,员工可以另谋高就。在劳动力市场上,基于各机构之间对人才的竞争,毕业生不管在哪里,都会有差不多的薪酬和职业发展──金子无论在哪里都会发光。
这个经济学逻辑是否正确?事实上,出问题的往往不是逻辑,而是逻辑的基础,也就是其中的假设:劳动力市场相对有效,员工转职成本不高。然而这个假设是否适用,要视乎机构性质。比如说,在家族企业内部,家族成员转职到其他企业的成本恐怕不会小。至于对整个劳动力市场而言,这个假设是否合适,机构内部的晋升机会对员工有没有影响?这就需要由数据来说话。
可惜数据并不容易找,因为有关企业内部「椅子」多少对员工影响的研究中,存在「内生性」问题,亦即鸡生蛋或蛋生鸡的问题。具体来说,问题的源头是因为椅子的多少,一定程度上可由机构控制。当研究者发现在椅子少的机构里,年轻员工晋升得慢,也许结论并非是椅子影响晋升,而是因为员工不特别在乎晋升,所以机构不需要多提供椅子。
在笔者和合作者最近期获《经济研究评论》(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接纳的论文中,就有幸找到了合适的数据,利用意大利社会保障研究所(Italian Social Security Institute)提供所有意大利私营企业的资料,研究了机构内部晋升机会对员工职业生涯的影响。 2011年,当时刚组阁的意大利政府对退休金制度进行了闪电式改革(Fornero Reform),不少原本即将退休的员工一下子不得不延迟退休,导致空出来的职位较预期为少。换句话说,在不受机构控制的情况下,椅子一下子变少了。
我们的研究发现,当退休年龄延长时,其他员工的收入的确会受到影响。以一间30人的小型企业为例,如果一名员工因为退休金改革要多工作两年,其他员工每人每年的工资收入增长会降低2.7个百分点。在改革后的4年间,员工的总收入减少约800欧罗。这个数字也许不算很大,但若公司雇主本身增长缓慢,则员工所受影响会更大一些,4年间的总收入将减少约2000欧罗。至于55岁以上接近退休但没有直接被改革影响的员工,对他们的影响其实更大,4年间的总收入将减少约3600欧罗。此外,如果延迟退休的是管理人员,则其他员工的晋升概率每年下降约10个百分点。
我们的研究聚焦于延迟退休对员工职业生涯的影响;另一个相关的问题是,当晋升机会变少,机构的内部结构和表现会不会产生变化?从所得意大利的数据中,有关企业内部和企业表现的数据部分可惜不够详尽。但笔者和合作者2018年发表于《劳动经济学期刊》(Journal of Labour Economics)的理论研究,就曾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初步的探索。晋升机会不够之际,年轻基层人员士气低下,为了加以激励,公司一方面不得不提升年轻基层人员的工资;另一方面亦会刻意创造机会,晋升过多的员工。这些升职机会并不是因为企业生产效率的需要,而只是创造椅子,让年轻员工看到希望。但结果是,机构头重脚轻,效率低下。我们的理论研究还发现,有些情况下,最佳的人才管理制度是限定退休年龄。这样可以保证有足够多的椅子腾出来,以激励和吸引优秀的年轻员工,现实中也有很多例子足以证明这一点。不少以人才为关键才能(core competency)的公司,要求合伙人在60出头就退休,即使他们还年富力强。不少大学也对教授的退休年龄有成文和不成文的规定;著名的布尔巴基数学学派(Bourbaki School of Mathematics),规定成员不能超过50岁。
人才管理制度对于增长放缓的机构尤其重要。在创业初期,到处都是机会,业务在增长,员工也不愁找不到好椅子。可当增长速度一旦慢下来,尤其是长期高速增长的机构,往往发现位高权重而又能力出众的决策者还很年轻,远远未到退休年龄。这时候,怎样找到好的机制来公平有效地分配稀缺的晋升机会,怎样吸引并激励优秀的员工,对机构能否持续良好稳定运作就非常重要了。
一种方法是靠机构文化,就像哈佛校长所说的,资深员工可以主动把椅子腾出来;另一种方法是靠制度,用制度的方式把椅子腾出来。战略学者重视动态能力(dynamic capability)这个概念,用来解释为什么有些企业能够长盛不衰。在笔者看来,其中的关键点就是椅子的分配制度和文化,它们才是机构长盛不衰的核心。
李晋教授
港大经管学院教授(管理及商业策略、经济学)
(本文同时于二零二二年六月二十二日载于《信报》「龙虎山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