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外贸逆差是因为储蓄率过低?
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2018年对中国发起的贸易战,转眼已4年多,到今天仍然处在胶着状态。中美在2020年初签订第一阶段协定后,并无进一步的实质磋商。拜登上台后进一步打压中国,并拉拢盟友发动更凌厉的科技战和晶片战,加上新冠肺炎的出现和地缘政治的急速演变,使曾经困扰中美政府和金融市场的贸易战变得无关宏旨,鲜有媒介提及。
从表面论述来看,贸易战源于中美贸易的不平衡。特朗普及其幕僚从错误的重商主义观点出发,认为美国的外贸逆差会减少美国的生产和就业;而中国的顺差,是采用不公平贸易政策让中国工人取去美国工人饭碗而达致的。以关税为武器的贸易战,就是要减少美国从中国进口,将工作岗位还给美国工人。
人民币汇率曾经是美国多次提及的不公平贸易政策之一。美国认为人民银行操纵汇率以降低中国商品的美元价格。中国曾在九十年代初期被美国列为汇率操纵国,但那是在汇率改革之前,汇率制度仍有计划经济的影子。随后多年来,中国都不符合美国自己制定的汇率操纵的3个准则。此外,在2005至2015年期间,人民币兑美元已上升了47%。但在贸易战中人民币处于弱势,在贬值至兑美元破7后,即使仍未符合美国所谓汇率操纵的准则,美国仍然随即宣布中国是汇率操纵国。然而,人民币或其他美国贸易伙伴的货币汇率,并不影响美国总体贸易逆差。
基于国民收入核算,一个经济体在储蓄与投资上的差距,就等于外贸顺差。简单而言,若果储蓄多于投资,储蓄下来的资源没有全部在本地运用,那自然是给外国使用了,表现出来的就是出口高于进口,也就是贸易顺差,最明显的例子是中国。反过来说,若储蓄少于投资,当地的资源不足以应付投资需求,便得从外国进口,表现出来就是外贸逆差,最明显的例子是美国。
假设人民币升值,又或美国向中国商品征收关税,两者都会增加美国消费者购买中国商品的美元价格,因而减少美国与中国贸易的逆差。然而,人民币的汇率与关税都不会直接影响美国的储蓄和投资,因而也不影响美国与外国的总贸易逆差。逆差总数不改,但与中国的逆差减少,美国与其他地方的逆差必然增加了。换句话说,美国促使人民币升值或向中国产品征收关税等政策,只会使美国消费者由从中国进口改为从其他地方进口。美国的贸易逆差总数不改变,工作岗位也不会回流到美国。
基于有关的国民收入核算,美国若要缩减外贸逆差总数,一是增加储蓄,一是减少投资。美国的外贸逆差这么庞大,反映出美国的储蓄远低于投资。从政策的角度看,很少会建议减少投资的,因此有关外贸逆差的分析,重点便放在储蓄上。储蓄率低的经济体,便容易出现贸易逆差。
众所周知,美国人的消费偏向甚高,或储蓄偏向甚低,加上美国联邦政府的财政赤字,有贸易逆差不足为奇。然而,根据美国政府数据,美国的商品贸易在1971年之前都是顺差的。但从1971年至今,除1973年外,美国每年都录得外贸逆差,这大概和布雷顿森林制度的瓦解有关。
1971年美元和黄金脱钩后成为最主要的国际货币,美国可以不受约束地发行美元,而且得到全球接受。这自然大大方便了美国的进口,而外国得到的美元则转过来投放在美元资产,如美国政府债券。美国的外贸总逆差在1971年只有13亿美元,到去年已大幅增加至8450亿美元。与此同时,外国持有的美国政府债券由1975年6月的660亿美元,大幅增加至本年6月的74300亿美元。可以说,如果布雷顿森林制度得以维持,美国不能大量增加货币供应向外国进口,美国的外贸逆差也不会像今天这么庞大。
这里先稍作总结。基于国民收入核算,一个经济体的贸易顺差或逆差,必然等于其储蓄高于或低于投资的数值。贸易的逆差与否,受到国内宏观行为的规范。一些试图减少贸易逆差的政策,如汇率或关税,都不能改变总贸易逆差,最多只会改变总逆差在不同贸易伙伴间的分布。美国的贸易逆差源于美国较低的储蓄率及美元的国际地位,要减少逆差,须提高美国的储蓄率。
然而,上述只是理解有关问题的一个常见角度,但并不是唯一的角度。从国民收入核算得到的是一个会计结果,是经济活动结束后的观察,并不能说明经济活动进行时的考虑和其中的因果关系。在论述中,美国的储蓄和投资行为是主导因素,外国被动地配合,出口到美国去弥补美国因储蓄太少导致资源的不足,随后持有的美元资产只反映美国与外国的贸易不平衡。
可是,今天的国际资金流动远高于外贸所需。按照国际清算银行每3年一次的调查,在今年4月,全球的外汇成交总额为每天7.5万亿美元,而去年全球的贸易总额为28.5万亿美元。换句话说,外汇市场仅4天的交投量,便足以应付全球整年的贸易所需,余下来360天的外汇买卖,主要反映国际投资和外汇炒卖的活动。在金融全球化的今天,资金流动早超越贸易考虑。因此,海外资金可以是主动地流入美国,从而带动美国的贸易逆差。和以上论述作比较,就是因果转换。
这后者的看法并不新鲜。刚出炉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之一、前联储局主席贝南奇早在2005年便有全球储蓄过剩(global saving glut)、资金流入美国,导致美国经常账出现愈来愈高赤字的说法。储蓄率高的地方自然是亚洲和石油输出国,这些经济体持有美元资产作为储蓄组合的一部分,是考虑到美国金融市场的深度、广度和流动性,以及美元的全球地位。从这个角度出发,美国理应为能够吸引这些外来资金而高兴,并通过外贸逆差暂时购入较多的外国产品,最好能通过政策缓和贸易带来的收入不均,而非对外国发动贸易战。
按美国智库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计算,中美贸易战在2018年7月启动后,美国从中国的进口随即下跌,在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与贸易战开始时相比减少了22%,随后慢慢回升,到本年3月才回复2018年7月的水平,但仍然未追上贸易战前的上升趋势。相反,美国从其他地方的进口,除了新冠肺炎的短暂影响外,则大幅上升,今年8月与贸易战开始时增加了38%。这些数字,一方面符合上面所说,贸易战只是转移美国的贸易逆差来自哪些贸易伙伴,而不会怎样影响逆差的总值。另一方面,这几年的演变,背后不纯粹是贸易战的作用。除了关税外,中美脱钩、新冠肺炎、地缘政治等因素都带动全球供应链的重新组合,因而也改变了中美贸易的形态。
陆炎辉博士
港大经管学院荣誉副教授
(本文同时于二零二二年十一月二日载于《信报》「龙虎山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