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区争雄重育才 融汇中西港占优
去年夏天笔者刚从洛杉矶移居到香港这座阔别多年的城市,就接到所属经管学院通知,因学生报名人数突然几近翻倍,需多教一门应用计量经济学的硕士课程。2019冠状病毒病疫情下,香港特区的大学还能增产扩容,实属难得。
香港高等教育深造课程的火爆缘由,一是内地经济内循环的溢出效应,二是教育出口转内销的新变化。内地人口众多,大学林立,近几年每年大学毕业生为数超过800万,高于本港总人口。大学毕业生一窝蜂拥向大城市找工作,但毕竟空缺有限,就业门坎相应提高,尤其待遇优厚的职位,不少雇主明言只面试具研究院毕业资格者,经济发达的粤港澳大湾区自然是偌大教育市场的重心所在。香港几所高等学府作为大湾区内的佼佼者,慕名而来进修者也就不在少数。
至于所谓「出口转内销」,以英美为首的一些国家,曾将学位以上程度的延伸教育打包成一个个商业化项目,长则18个月,短则9个月,大受欢迎。国内的硕士课程则脱胎于前苏联的教育体系,研究生须修读3年,相当于副博士。国际接轨之下,内地硕士便显得尴尬,三年寒窗却仅换来相当于在外国花一个寒暑就能拿到的学衔,难怪家境许可的学生纷纷出国念个硕士。本港的大学学制与英美相仿,在世界大学排行中一直榜上有名,也成为念硕士的一时之选。2020年疫灾突如其来,加上中美关系阴晴不定,更令原本有意放洋的内地学生「内销」到香港。
内地研究生教育规模庞大,但市场竞争激烈,需求极有弹性;香港的高等教育院校凭借中西结合的独特模式,可以短期引领风骚,却难以避免内地和海外大学的夹击;若缺乏核心竞争力,长期下去可能无以为继,而这也正是本地企业的写照。探讨港式高等教育如何在全国教育市场脱颖而出,相信对探讨香港的经济前路不无裨益。
办学毕竟不是营商,院校不必时刻揣摩市场动向,而应聚焦引进优质师资,多出科研成果,力争在具公信力的排行榜高踞前列。品牌大,名声响,从者自然趋之若鹜。这话虽不无道理,但时下大学竞争日益激烈,香港已非一枝独秀,想在全国教育市场分一杯羹,还须知己知彼。
一如研究企业竞争力始于分析产品的市场定位,探讨香港高等院校的竞争力,亦须掌握本地教育市场何在,价值多少,替代性又怎样。大概而言,可对比香港与内地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及薪酬情况。较精准的做法则是先选出一批跟香港大学、科技大学、中文大学旗鼓相当的内地大学,然后把有条件进入这些内地名校却选择来港升学的大学毕业生和这些内地名校毕业生互比,便大致可以得知港产教育的市场竞争力;不过其中亦存在地域性局限:本地毕业生求职于港澳,上海名校的毕业生就业于华东,两者的市值难以比较。所以港产本科生在全国的竞争力到底如何,一直不得而知。研究生方面则迥然相异,在港念书的硕士生大多数来自内地,学成后不少会返内地就业,特别在招生屡屡扩容之后,更是如此。这样一来,产地与销地分开了,港产研究生与北大、清华等内地名校培养出来的一批就要同台竞争,一较高低。香港高等教育优良,但大学品牌在内地仍然不够响亮,而且产销分离,港产毕业生未必能让内地雇主另眼相看。因此,香港要抢滩内地教育市场,战略重点当在提供特色高质的课程,以突显港产大学生的优势。
与内地相比,港式教育最大特色,在于较纯正地保持了英美风格的西式教育。以笔者在内的诸多同事为例,在英美等地留学、工作多年而后加盟港大,从科研到教学,几乎毋须任何适应调整,人到香港,时差一过,立马开工。若在内地打天下,这个优势却不免有所折扣。两年前,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一名华人经济学博士做了一项实证研究【注】,响应北京和上海多家公司的网络招聘广告,向各公司发送两类虚构简历,一类申请者是具美国大学学历的海归派,另一类则是内地大学学历的本土派。研究结果竟发现海归申请者比本土申请者收到企业回复的概率足足低了18%,就算同具名校学历,海归回复率还是要低7%,即便是外国企业招聘,海归仍处于劣势。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就算京沪广深等一线城市的企业,对西式教育只是一知半解,甚至认为西学中用,水土难服。随着内地经济重心移向内循环,这种情形恐怕会变本加厉。
西式教育在中国内地就业市场的含金量大为稀释,自然也对现有的港式教育带来挑战,但这未尝不是一项机遇,因为香港高等院校大可走化西入中的路线。这是英美名校难以比拟的独特优势。化西入中并非重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旧调,也不是单靠西学的他山之石,而是采用西方的科学精神和方法,来解决中国面临的种种问题。科学精神和方法虽源于欧美,但早已是世界各国创造财富、推进文明的共同工具。中国文化里缺乏现代科学的基因,科学精神和方法在神州大陆有待根深柢固,这一弊端同样反映在高等教育上。港式教育带有亚洲文化风味,但底子还是英美传统,只要运作得当,既是中国学生所熟悉,又能弥补内地高等教育的短板,实在大有可为。
化西入中,关键全在于一个「化」字。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教原滋原味的西学,让学生自己去「化」。民国时期,以上海为首的发达城市,年轻人到教会学校或在外国租界接受教育,走的便是这条路;香港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如此。虽说这种方式的确造就不少人才,但须讲究个人天资或家学底子,难以普及,何况时下早就不复人心向西。化西入中的责任,到底要落到学校身上。
笔者前辈张五常堪称化西入中的能手,老人家特立独行,褒贬不一,但在内地张粉无数,曾在各大高等院校演讲,风采有如明星,所著五大卷《经济解释》亦风靡神州大地。张教授的秘诀在于把西式经济学原理内化成为几条核心原则,藉此理解中国现实的局限条件,从而剖析中国经济,固然未必全都中肯,但有学有识也有用,广受欢迎,其来有自。
港大同事李晋教授和笔者合开一门硕士班的课,名为「组织经济学及企业战略」,旨在化经济学、管理学的基本理论和方式,来解中国企业的组织管理难题。笔者在教授应用计量方法时,开宗明义,就是用科学方法来理清对中国经济似是而非的认识,亦即把张五常的模式应用到日常教学之中。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持之以恒,相信总有成功之日。
上文倡议的港式教育,或者不如港式餐饮那般历史悠久,或港式影视那般风格鲜明,更不如港式金融那般众所周知,但其社会意义却非同小可。短期而言,倘若港式教育能在内地打响名头,为大湾区输送大量港产人才,不仅有助促进粤港澳三地的经济融合,也可立马缓解粤港两地缺乏人才流动的瓶颈。长期而言,要是本地高等院校能在化西入中一环独领风骚,对内地的教育科技当可发挥示范效应,除了有助香港保持在全国的经济地位,也可让港人扬眉吐气一番。
注: Mingyu Chen, 2020, “The Value of US College Education in Global Labor Markets: Experimental Evidence from China”, Working Paper, Princeton Univers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