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E, 财政QE与MMT
原定上星期在美国怀俄明州杰克森霍尔(Jackson Hole)举行的全球央行年会,因疫情关系只能和去年一样以视像方式举行。美国联储局主席鲍威尔在会议中的讲话尤为瞩目,皆因全球财经界人士都密切关注,他就联储局减购债券(tapering)会否提供什么新的讯息。
联储局主席今年的讲话特别重要,主要是由于美国的通胀已上升至多年来的新高点,加上联储局辖下的公开市场委员会(Federal Open Market Committee)不久前公布其7月份的会议纪录,文件披露大部分与会者认为,联储局可在本年底前开始减购债券,比他们之前的理解为早。此外,在去年的全球央行年会中,鲍威尔推出了美国货币政策的新框架,将通胀目标定在平均2%(average inflation targeting),但没有说明这个平均是按多长时间来计算,以及和2%目标的差距,会在多长一段时间来弥补。经过了通胀上升的一年,市场自然想了解联储局如何进一步阐明这个框架。
跟联储局的双重使命(dual mandate)一样,这个货币政策的新框架也包括通胀和就业两部分。在就业方面,新框架的重点放在低于充分就业的部分。换句话说,若目前就业高于充分就业,联储局未必会采取什么行动。此外,新框架强调就业情况,须以广泛的、全方位的劳动力市场来理解。因此,即使总体就业情况向好,但若出现「K形反弹」,情况也不算理想。
一如所料,鲍威尔在上周的讲话中表示,联储局可在今年开始缩减购债,但他没有提供具体的时间表和规模。他亦重申缩减购债不等于加息。即使减购债券,相关的时间和规模都和加息无关。鲍威尔表示,联储局的通胀目标已达到,但就业目标是否已达到,则有所保留。充分就业所代表的就业人数,按劳动力市场和经济状况而改变,不能像通胀目标一样,以一个数字来表达。新冠肺炎在去年3月开始肆虐美国,美国的就业人数从去年2月的高峰跌到4月的低谷,减少了2240万人。即使随后经济复苏,今年7月的就业人数仍低于去年2月570万人。同时,疫情下的经济复苏并不平均,再加上病毒变种导致的不确定性,都令联储局迟迟未能确定何时缩减购债。不过今年6月和7月,美国的就业人数分别增加了90多万,比之前大半年为多。现时市场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星期五公布的美国8月份就业人数,联储局自然也会参考这个重要的数字,以决定下一步政策。
2008年金融海啸后,联储局除了把利息降至近乎零之外,还大量购买政府债券和房贷抵押证券(mortgaged-back securities),即进行量化宽松(quantitative easing, 简称QE)。新冠肺炎后,联储局又迅速加码重施故伎,令联储局的资产由2007年底的0.92万亿元(美元.下同),增加至上月中的8.34万亿元,增加了整整8倍,其中包括了政府债券5.3万亿元和房贷抵押证券2.5万亿元。和这个增幅粗略比较,美国的名义GDP在2007年是14.45万亿元,到2020年达20.94万亿元,也只是增加了45%。另一方面,标普500指数则从2008年1月初的1411点,升至上星期的4500点。多年来的QE导致市场资金泛滥,但向金融活动而非经济活动倾斜,已经是愈来愈多人的共识。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联储局在短期内把资产总值翻了一番。速度之快、规模之大,远超出金融海啸后的操作。然而,金融海啸令美国陷入18个月的经济衰退,而新冠肺炎所带来的衰退却只维持了两个月。同时,金融海啸的经济震荡主要在市场需求方面,新冠肺炎的震荡则同时出现在供应和需求两方面,但QE并不能纾缓供应方面的困难。换句话说,美国的量化宽松做得过于宽松了。
事实上,联储局也有同样看法。这一点可以在政府债券的逆回购隔夜市场(over night reverse repurchase agreements)上表现出来。联储局逆回购,等于从市场借入资金,并在指定日期偿还,也就是暂时减少市场上的资金流通量。这个逆回购的数值,在本年2月初还等于零,但随后不断上升,到上周五已达到1.12万亿元 【注1】。联储局目前的QE规模是每月1200亿元,因此目前的逆回购,抵消了9个月的QE。逆回购到期,联储局需要归还资金时,它可以再作另一轮的逆回购来抵消QE。因此,联储局可以表面上不减购债券,令货币政策如常,但却在另一个市场将放出的资金短暂性地收回。
金融海啸后的QE把联储局的资产总额增加了好几倍,远超出之前人们的想像,也增加了不少联想,似乎央行可以很轻易地大幅度增加货币供应和市场资金。既然如此,何不利用这些资金去应付社会和经济的各种开支?特别是QE并没有怎样推高通胀。金融海啸后,联储局在2008年底至2014年10月期间实施了三轮QE,而美国已在2009年6月步出经济衰退,但由2012至2020年,美国的平均通胀率只是1.4%。当央行购债的最终目的不是进行宏观调控,而是为某些政策项目提供资金,便构成所谓「财政QE」(Fiscal QE)了。当央行可以大量购买债券来达到一些政策目的时,自然有人提出,为什么只买这种而不买另一种债券的质疑。
曾在港大经济系执教、现任美国智库Cato Institute属下的Center for Monetary and Financial Alternatives主任George Selgin,去年在他出版的书籍 【注2】中指出,财政QE的具体方案最早来自英国工党前领袖科尔彬(Jeremy Corbyn),后者称之为「人民的QE」(People’s QE)。在美国也有类似的建议,认为联储局应该为美国的基础建设、绿色新政(green new deal)或减少学生债务等项目提供直接或间接的资金。内地也有相关的讨论,在去年5月前后以「财政赤字货币化」的标题出现。
和财政QE一步之遥的,就是所谓现代货币理论(modern monetary theory, 简称MMT)。MMT的理论并不深入、谬误也多,但在最近几年于媒体上曝光率甚高,主要由于民粹主义的冒起和只看选票的政客。总括而言,MMT认为政府可以发行货币,因此政府开支不需要受到任何财政上的限制,可以轻易处理各种经济问题。当经济膨胀至资源缺乏、价格上升时,政府可增加征税、减少市场的购买力来应付通胀。
还好,目前的QE主要是一般的QE,并非财政QE,更加不是MMT。央行通过QE购买的政府债券,预期会在将来卖出。又或者说,央行并非长期贷款给政府、无需偿还。政府因而有需要通过税收或其他渠道另觅资金。相反,MMT下的央行发行货币给政府,并没有预期政府将来会偿还,央行只是政府部门的印钞机器。
另一方面,QE下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仍然分开。政府的开支和税收,仍需要立法机关通过,因此政府开支仍然有优先次序和如何支付的考虑。在MMT下,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都混在一起,政府开支完全不用量入为出。
单从经济分析来看,MMT难以登堂入室,绝大部分的主流经济学者都认为MMT歪理连篇。但今时今日,连毫无事实根据、违背常理的假消息,只要符合一些人的利益或身份认同,都可以鼓动出预期不到的行为和活动。另一方面,也许人类社会的问题多了,但解决问题的办法却没有增加。央行在有意无意间,被赋予愈来愈多责任,从传统上处理失业和通胀问题,到防止和解决金融危机,以至减少外贸赤字、应对气候变化、缩减贫富悬殊及不同种族的经济差异等等。特别在美国,美元的高度国际化,方便美国以货币政策解决问题,或把问题卸到国外。然而,货币政策只是一项政策,通常只应该用来集中处理一个问题。若政策能做到一石二鸟,也只是巧合罢了。
【注1】:https://fred.stlouisfed.org/series/RRPONTSYD
【注2】:George Selgin, The Menace of Fiscal QE(Cato Institute, 2020)
陆炎辉 港大经管学院荣誉副教授
(本文同时于二零二一年九月一日载于《信报》「龙虎山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