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政府的债务上限
最近美国国会有几项引人瞩目的法案亟待审核,均涉及美国政府的财政。其一是有关社会安全网及应对气候变化、建议总额达3.5万亿元(美元·下同)的法案,这里简称社安法案。其二是总额达一万亿元的基础建设投资方案,这里简称基建方案。两者均由民主党提出。由于资金庞大,有论者将这两个法案与三十年代罗斯福总统的「新政」和六十年代詹森总统的「伟大社会项目」相比。若成功通过及实施,将被视为现届拜登政府的主要政绩。
在美国的现有制度下,法案的通过与否自然是民主、共和两党角力的结果。比较两个法案,基建法案较容易得到共和党的支持。事实上该法案亦已在8月,在参议院得到19名共和党议员投票赞成而通过。由于民主党在众议院占较多议席,理应在众议院也可以顺利过关,但一些较为激进的民主党议员,希望将基建法案和社安法案捆绑通过。
不过,民主党党内还没有就社安法案达成共识,较激进的议员坚持国会拨款3.5万亿元,分十年推行社安法案。而较温和的议员则认为,拨款1.5万亿至2万亿元更为合适。因此,众议院议长佩洛西,遂在上星期五撤销原定的基建法案投票,为民主党争取更多时间进行内部协商。另一方面,由于共和党大力反对社安法案,特别是有关法案建议,增加高收入人士及高利润企业的税率,如今民主党要将两个法案捆绑,亦减少了共和党对基建法案的支持。民主党需要先在党内摆平温和派和激进派之间的分歧,才有和共和党斡旋的余地。但留给民主党的时间不多,因为政府债务已达到28.4万亿元的上限,而这件事亦远比上述的两项议案重要。
美国宪法赋予国会征税、开支和借贷的权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美国政府每次发债都要先得到国会批准。一战期间,时任总统威尔逊与国会在1917年达成共识,以债务上限取代按次审批的麻烦,增加政府调拨资源的财务弹性。
由于经济、财政政策和通胀的演变,这个上限多年来不断向上调整。根据美国财政部网页的资料,自1960年至今,美国国会已78次提高、临时增加、或修改债务上限的定义,以应付政府需要进一步借贷的需要,其中49次发生在共和党总统,29次出现在民主党总统任内 【注1】。在2019年,有关情况再度出现,当时国会决定暂停债务上限至本年7月底。然而,在限期来临之前,国会并没有提高债务上限或进一步暂停上限。
在本年8月1日,债务上限重新生效,美国政府便需要依靠一些非常措施(extraordinary measures)应对日常开支。所谓非常措施,主要指透过调控政府内部不同的投资基金,挤出现金作日常开支。当然这并非持久之计,财长耶伦已经多次提及,这个措施到本月18日后便无以为继。问题已逼在眉睫,美国国会须在短期内暂停或提高政府的债务上限。
众议院上周三以219对212票通过暂停债务上限,法案现仍待参议院决议,但共和党已表明不会支持暂停或提高债务上限。
在特朗普执政期间,即使共和党在参议院有多数票,民主党也数度投票赞成提高债务上限或暂停债务上限的约束,而最后一次暂停在本年7月底期满。但面对目前的困境,共和党却明确表示不会支持提高上限。现届共和党议员领袖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认为,需要提高上限的原因是为了应付民主党现时提出的3.5万亿元法案,而共和党并不认同这些开支。
然而,这个理由不尽不实。债务是个存量,美国政府的债务总额是多年来的发债总和,再减去已偿还债务后的余额。现时这个数值已达到国会规定的上限。提高上限,有相当程度是确认以前的贷款。事实上,国会在审核和通过财政预算时,已经默许了政府在该年度的发债规模。
不然,财政赤字如何弥补?众所周知,美国政府自七十年代开始,除了克林顿总统后期外,每年均有财政赤字,都需要透过发债弥补财政缺口。国会若只通过政府的税收和开支,但不确认弥补财政赤字的债务,岂非自相矛盾?若说提高债务上限,会方便日后政府增加赤字预算,但将来的财政预算,仍然需要国会通过的。
目前美国政府的大规模国债,民主、共和两党哪个「贡献」较多?当然,不同时期的经济情况有别,但总的来说,共和党倾向减税,却没有相应地削减开支;民主党则较认同政府主动透过宏观调控,较大力度地采取逆周期政策。两者都会增加财赤和政府债务,但基于一些简单的计算,共和党执政期间,国债的增幅比民主党时期为多 【注2】。
民主党若要在参议院增加债务上限、或暂停有关约束的有效性,需要60张赞成票。以目前共和党的强硬和不合作态度,肯定不能过关。但民主党可以引用预算协调程序(budget reconciliation),以简单多数票通过法案。民主党的50个议员,加上身兼议长的副总统贺锦丽,票数刚好足够。不过,这等于说,是次提高债务上限,完全是民主党自编自演,与共和党无关。虽然一般美国选民不大理解政府债务上限的含义,但表面上欠债总是负面的。民主党在明年的国会中期选举中,可能因此多了一项被攻击的议题。也许这是现时共和党拒绝支持的背后原因。
若果债务上限不改也不暂停,会有什么经济后果?毋庸置疑,结果可以是灾难性的。情况拖得愈久,问题愈严重。由于不能借入资金,美国政府只可以以税收应付开支,量入为出。也就是说,开支要大幅度减少。按美国政府2022年的财政预算 【注3】,美国的全年收入为4.2万亿元、开支6万亿元、赤字1.8万亿元。因为不能举债,政府开支需要从6万亿元中削减1.8万亿元,即30%。这自然导致部分政府部门停摆、各种民生纾困项目经费拮据、政府原有的财务承诺未能兑现等等,每一项都会使经济下滑走向衰退。此外,政府还需在原有的开支项目中作出取舍,删去其中30%。基于财政政策的收入再分配效果,必然增加美国社会的政治和社会纷争。
金融界关注的,自然是美国政府会否债务违约。据美国著名智库布鲁金斯研究所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 【注4】,美国政府在2011年曾经制定一个在类似情况下的应急方案。根据这个方案,美国政府会继续偿还国债利息,防止债务违约。而当债务到期时,会拍卖等值的新债券来偿还旧债及维持债务总额不变,但政府的其他开支则必然大幅削减,某些政府部门甚至需要关闭。
按上述2022年美国的财政预算,国债利息占政府支出约5.3%。相比之下,债务违约对美国的伤害远大于减少社会福利,甚至可以说会动摇美元这个美国全球经济霸权的根本。
一般来说,上述的情况不会出现太长时间,毕竟国会议员,无论是民主党或共和党,都不会完全坐视不理。但即使债务上限问题获得迅速解决,也会带来一定的后遗症,就是政策不确定的负面影响。2013年美国也出现债务上限纠纷,前美国行政管理和预算局局长David Stockman在日后的研究中,估计该次纠纷的不确定性,将美国的实质GDP减少1% ,同时增加了失业率0.5% 【注5】。
美国维持政府的债务上限,除了可以表面地说明三权分立的政治架构外,并无实质意义。相反,它已形成了一个计时炸弹,虽然爆炸的机率不大,但若不幸出事则后果严重,随时波及全球,早应完全取缔。此外,这个债务上限也无谓地成为美国党争的一个议题。
说到美国的党争,本年7月底美国维珍尼亚大学的一项调查,就美国的民意倾向访问了约2000人,其中一半曾经投票给拜登,而另一半投票给特朗普。其中一项结果,是分别有52%的特朗普支持者和41%的拜登支持者,赞成按两党所主导的州份,将美国分为两个国家 【注6】。因为成为事实的机率不大,不排除受访者只是随个人情绪信口开河,但有关数字也反映出目前美国社会的撕裂程度。
【注1】: U.S. Department of the treasury
【注2】: Towards data science, 2020
【注3】: Budget of the U.S. Government for fiscal year 2022
【注4】: “How worried should we be if the debt ceiling isn’t lifted?,” Brookings, 2021
【注5】: Flirting with default, Issues raised by debt confrontations in the United States, 2014 (第2章)
【注6】: “New Initiative Explores Deep, Persistent Divides Between Biden and Trump Voters,” Sabato’s crystal ball, 2021
陆炎辉 港大经管学院荣誉副教授
(本文同时于二零二一年十月六日载于《信报》「龙虎山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