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香港經濟新模式
香港經濟長期以來奉行「自由市場」原則和政府「積極不干預」政策;經貿、金融自由開放,加上低稅率,為特區經常贏得全球最自由經濟體的美譽。「積極不干預」政策延續殖民政府期間經濟管治思維,貨幣政策專注於捍衞聯繫匯率制度,財政政策側重於維持保守的政府開支和盈餘理財。這樣的經濟模式與其傳統的經濟結構(以金融、貿易、物流、旅遊等中介產業為支柱)和經濟形態(低技能低端服務業為主)是匹配的,切合過去整體經濟發展需要,並且創造了繁榮輝煌的歷史里程。
然而,當前本地經濟正處於亟需轉型的關鍵時刻,論者普遍認為經濟結構需要調整,經濟形態有待提升,但尚未形成共識的是,經濟模式也必須作出相應轉變。假若希望建立一個以高端專業服務行業(建設國際金融中心、國際醫療服務中心、國際教育中心、國際研發中心、國際文創中心等)為核心的經濟結構,塑造知識型創新驅動式經濟形態(高技能、高教育水準、高增值),就絕不能抱殘守缺、疏於求變。除金融和貿易之外,香港在醫療、教育、建造等多項專業領域限制極多,准入門檻奇高,管制嚴苛繁瑣,令行業發展困難。
另一方面,面對國際競爭和本港轉型需要,無論是在高端專業服務行業的發展,還是在塑造知識型創新驅動式經濟形態上,都有賴特區政府積極引導、鼓勵支援,投入必要資源,協同所有持份者的力量,攜手建造基礎設施和創造良好條件。「積極不干預」年代的管治邏輯,顯然無法滿足二十一世紀的需要,不及時改變,將導致香港錯失經濟轉型升級的歷史性機遇。
當務之急是探索新經濟發展模式,培育有效而不失包容的市場,政府必須有所為有所不為,堅守法治制度作為市場經濟的基石,保持國際化和開放型的獨特競爭優勢。
二十世紀人類的理論探索和實踐經驗毋庸置疑的證明,計劃經濟是經濟發展的死路,由政府強勢主導的經濟最終必然活力盡失。然而,市場經濟形態多樣,市場經濟國家各自的經濟表現也大相逕庭,絕大多數發達經濟體都是沿用某種程度的混合經濟模式。市場原教旨主義所信奉的完全自由放任經濟,在現實中鮮有被採用。而現代主流經濟學也普遍認識到完全競爭的市場條件往往並不成立,壟斷和不對稱資訊等因素會產生資源配置扭曲,進而導致市場失靈。
2020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史丹福大學的米爾格羅姆(Paul Milgrom)和威爾遜(Robert Wilson)兩位教授,將其對拍賣理論的研究成果應用到無線波段等重要的市場設計中,也說明現代市場自身有時無法有效配置資源,存在改善的空間。2008年金融危機過後,西方社會興起了對於市場機制和資本主義制度的反思,日益惡化的收入和財富分配不均,社會階層分化和固化,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存在矛盾等等問題,推動人們思考改良市場機制和資本主義制度的有效途徑。
有效的市場一定是鼓勵充分競爭的自由經濟。香港應保持現有金融、貿易市場的自由,同時在規管過度的行業和領域進行全面檢視,能拆牆鬆綁的就大膽放開,可以簡化的就盡量簡化。通過放寬規管,在可能的行業和領域,放鬆准入,減低管制,促進競爭,提升活力。
在自然壟斷行業以及公共產品部門(公共事業、公共交通、公共衞生等),應實施合理有效的管制,以確保公共利益的最大化,避免被寡頭或少數既得利益者謀取不當利潤,而有損社會福祉。
有效的市場並非簡單的叢林法則,弱肉強食、贏者通吃的競爭不能保持社会最優的結果。對由於各種原因而處於競爭劣勢的群體,在一段時間內給予適度的扶持,不僅是體現社會「整體溫度」的公平原則,也是維持長期經濟活力所必須。對於本地中小企業,尤其是初創企業,以及勞工和青年人,給予一定的支援和優惠,是社會和諧發展的現實必要。一個有效而不失包容的市場,既要保持充分競爭,也應鼓勵參與謀求共贏;既要注重金融穩定經濟增長,也應重視提升長期經濟活力,大力投資教育研發;既要追求經濟效率,也須正視社會公平,避免貧富懸殊惡化。
現代經濟學的一個基本共識,在於政府應讓市場充分發揮作用,在良好運作的時候不作不必要的干預;同時,政府在現今市場經濟中,肩負不可推卸的責任。政府應以良好的管治及政策,確保合理的市場規則,妥善修正市場失靈;建造高效的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以提供健全的市場環境;穩健實施宏觀經濟政策,以保持金融穩定、經濟健康;積極降低貧富差距,提升社會福利,以維護社會公平。此外,在應對重大危機、經濟結構調整、經濟形態升級等範疇,政府應表現出積極有力的承擔。
不同的市場經濟體,因其經濟發展水準、經濟社會條件不一,政府在市場經濟中的作為自然有所不同。特區政府在殖民時期所奉行的「積極不干預」政策,符合港英時代的執政目標,也順應和推動了當時以貿易和金融為主的中介經濟。回歸以來,特區政府的定位和責任、市民大眾的期望、中國內地和世界經濟的格局,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如果當局仍然無視時代的變化,因循守舊,故步自封,則難免讓人認為是以「積極不干預」為名,行懶政為實,漠視社會上各種問題不斷日積月累,經濟只會陷入深淵。
縱使特區政府近年在經濟施政上試圖作出調整,但整體思路仍然不夠清晰。在有所不為方面,政府應保持現有的自由市場,尤其是金融市場的自由開放,堅決避免由政府強勢主導經濟,以作為最後防線。至於在此基礎上有所作為方面,當局責無旁貸,必須勇於改革,大膽創新。在房屋、經濟不均等積重已久的問題上實現突破;大幅加大教育投資,提升人力資本,為香港年輕人提供機會和希望;加強投入研發,為發展科技創新奠定基礎;積極協調發展高端專業服務業,推動經濟結構調整。凡此種種領域,特區政府應當大有可為。
法治是市場經濟的制度基礎,是經濟持續發展的必要保障。市場經濟依靠競爭,而競爭必須有公平合理的規則。法律制度提供了關於產權保護、契約履行等市場經濟所必需的規則體系。法治還提供權利保障和安全感,讓市民安心進行各種市場活動。此外,法治提供穩定的預期和長遠的信心,有利於長期投資創業和創新。
法治是香港最重要的財富,是經濟發展最關鍵的制度紅利。堅守法治,維護和捍衞法治精神,保持和發揚法治意識和觀念,本地經濟才能行穩致遠。
香港作為亞洲一大國際化都市,多元化和開放型是其社會文化的特色,也是其經濟發展的獨特優勢。中西交匯,聯通世界,不僅為香港帶來貿易和資金流動的源源商機,也讓香港在吸引國際人才、激發觀念和思想碰撞的層面,有不可比擬的優勢。後者對於經濟結構轉型、經濟形態提升更至關重要。
保持國際化、多元化和開放型的特殊優勢,無疑是探索香港經濟新模式不容忽視的焦點。
蔡洪濱 港大經管學院院長兼經濟學講座教授
(本文同時於二零二零年十一月廿五日載於《信報》「龍虎山下」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