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經濟層面看美國大選形勢
2021年初,特朗普拒絕接受選舉失敗結果,釀成國會山莊的暴動,當時的畫面仍歷歷在目。在國際事務波詭雲譎之間,轉瞬又是美國大選臨近之日。這次選舉甚具歷史性,除了可能出現首位女性及少數族裔總統,或多年來首位前總統捲土重來的看點,更重要的是,美國社會和國際局勢均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未來數年危機四伏。
在剛過去的短短數年間,爆發了難以排解的俄烏戰爭和以哈衝突,也出現了歐美40年來首見的高通脹,還有美國對中國的高壓科技戰,以及人工智能技術的高歌猛進。這些演變也導致了各種應對和合縱連環。美國將由誰領導、做怎樣的決策,都可能改變歷史的軌跡。其他國家的領導人大概也在盤算如何對沖美國大選帶來的風險。
美國選民關心的政策,主要是經濟、醫療、移民、墮胎、槍械管制和外交等,而共和黨和民主黨的支持者重點又有所不同。但總的來說,經濟仍然是最重要的考慮因素。按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於上月初發表的調查報告【註】,經濟是選民考慮的最主要議題,有81%選民認為非常重要,遠高於排第二的醫療(65%)。至於國際關注的氣候變化,則因特朗普支持者的冷淡而相對不受重視。
美國的經濟表現一直影響着大選結果。最直接反映這一點的是1992年克林頓選舉時的口號:「笨蛋,問題在經濟!」(It is the economy, stupid)。翻開過去約一個世紀的美國選舉歷史,若果選舉日之前兩年內沒有經濟衰退,那麼在任總統均順利連任,這包括12個案例,近年的例子有克林頓、小布殊和奧巴馬。若兩年內出現經濟衰退,則全部連任失敗,這情況有6個案例,包括較近年的卡特、老布殊和特朗普。若果以這個為唯一準則,拜登幾可連任。但民主黨陣前易帥,改由賀錦麗應戰特朗普,之前的歷史總結是否仍適用於同政黨候選人,尚待5星期後檢定。
當前美國的宏觀經濟情況,通脹已經放緩,逐漸接近聯儲局的2%目標,失業率約4%,屬於歷史上較低水平,表面上看相對穩妥,但也有人擔心經濟衰退已在醞釀,兩星期前聯儲局開始了減息周期,減幅0.5厘,高於市場一般估計,或許反映經濟放緩的速度比預期快。然而,選民不容易掌握未來的經濟情況並以此作為投票參考,他們多半就個人的際遇來判斷,這或許不利於賀錦麗。
拜登任內經歷了美國40年來首次達到8%的高通脹。按照聯儲局經濟數據庫(FRED)的資料,從2021年首季到本年第二季,全職僱員的實質所得中位數只輕微下跌了0.8%。換句話說,期內的物價上升,差不多由工資上升所補償。但選民仍會不滿,因為他們普遍認為,工資上升是自己應有的努力成果,而物價上升則因政策失誤所致。現時通脹大約穩定下來,不過只要仍然是正數,平均價格仍然不會下落。選民在超市看到物價高於拜登上任前水平,很少會聯想到工資是否也增加了。
這些情緒有多大程度從拜登轉移到賀錦麗身上,並不清楚。或許賀錦麗一直都沒有參與制定經濟政策,選民不大會把通脹歸咎於她,但反過來說,她在經濟事務上的空白,亦是她的主要弱點。在上述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中,較多選民相信特朗普有較好的經濟決策,與賀錦麗是55%與45%之比,特朗普在這方面的「優勢」,是各項政策議題中比較大的一項。
在對外經貿方面,基於特朗普的競選言論,不難看出他會沿用數年前在任時的單邊主義政策,以美國為唯一考慮主體,減少或退出多邊經濟合作關係。他的主要武器是關稅,仍然堅持關稅是對外國的懲罰,稅項由外國承擔。他曾明確指出,當選後會對中國所有產品徵收60%及對其他國家產品徵收10%關稅,將被外國工人「偷取」的工作崗位帶回美國,並以關稅所得減少國民的入息稅。
特朗普在2017年初就任總統,到年底成功通過《減稅和就業法案》(Tax Cuts and Jobs Act, TCJA),但其中一些入息稅的削減,有效期只到2025年。特朗普希望長期維持較低的稅率,並以關稅所得彌補政府入息稅所失,這明顯是愚弄和收買人心。選民或會只看表面,認為降低入息稅對自己明顯有利,但沒有考慮到加關稅會提高自己購買外國產品的價格。特朗普最近又變本加厲,說可以對其他國家進口的產品關稅由10%加至20%,以及對那些要去美元化的國家(自然包括中國)產品徵收100%關稅。
美國著名智庫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PIIE)就特朗普的建議做了些數據分析,認為關稅收入難以取代部分損失的入息稅。美國政府向中國產品徵收關稅所得的款項,在2022年最高峰時,只及美國聯邦政府總稅收的1.2%,而中國已經是美國最主要的進口來源地。美國從中國以外地區進口徵收關稅,因平均稅率低於中國產品,款項亦不會太多。2023年,美國總關稅收入只是聯邦政府總稅收的2%,而個人所得稅則達到49%。特朗普即使大幅提高關稅,也難以彌補削減個人或企業所得稅的財政損失。
PIIE的另一個計算是,根據特朗普建議,維持TCJA個人所得稅較低的稅率,但對中國產品關稅提高至60%,以及從其他地區進口的關稅增加至20%。這樣的話,一般家庭會繼續繳付較低的入息稅,但要付出較高價格購買外國產品,結果是得不償失。一個在收入中位數水平的家庭,每年的淨損失為2600美元,只有最高1%收入的家庭,因為入息稅減免的數額較大,能夠受惠於特朗普的建議。
換句話說,特朗普的貿易和稅收方案,不但對絕大部分人有損無益,還會使收入分配惡化。
在2018年開始的貿易戰,美國對中國產品的關稅最高達25%。當時中國在以牙還牙之餘,仍希望維持一些雙方談判和管理糾紛的空間。猶記得當時雙方政府高層經過多輪會議,最終在2020年1月達成《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但隨後新冠肺炎疫情打亂了國際貿易,拜登上台後又對中國不斷加碼打壓,中美維持經濟合作的空間愈來愈小。若美國把關稅提升至60%甚至100%,並施於所有中國產品,中國自然會大力還擊,兩國經濟全面脫鈎的機會愈來愈大。還有,中美兩國是全球最大的兩個貿易國,其中不少供應鏈涉及多個第三方經濟體,全球經貿將會因重新執位而增加成本。
至於賀錦麗的對外經貿政策,因她過往的工作不在有關範圍,目前並不清晰。估計她在短期內離不開拜登或之前奧巴馬的政策。前者的話,她會繼續團結歐亞各盟友對付中國和俄羅斯,但隨着南方經濟的發展和歐洲經濟的衰弱,美國已逐漸有心無力,如拜登刻意推動、針對中國的印太經濟框架(IPEF)及對非洲和拉美的拉攏,都沒有什麼成果。
賀錦麗在沒有新思維的情況下,或會利用現有平台,重新加入奧巴馬政府建立的《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一來是亞太區仍然是全球增長最快、最有前景的地區,脫歐後的英國在沒有達成重要新貿易協議下,即使不在亞太區,亦已成為會員;二來,美國可以通過CPTPP平台重塑其作為世界經濟領導者的形象,表現出積極合作的態度,爭取盟友和南方經濟體的支持;三來又可以抵消中國在區內的經濟影響力。美國加入CPTPP或會吸引更多國家參與,和《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分庭抗禮。此外,中國也有申請加入CPTPP,若美國先成為會員,便多了掣肘中國的渠道。
美國總統選舉決定於選舉人票而非普選票,因此一些搖擺州起着決定性作用。美國商務部的經濟分析局(BEA)數天前發表各州在本年第二季度的經濟增長率,好幾個搖擺州的表現都高於全國平均,特別是密歇根州和威斯康星州。若短期的經濟表現真的轉化為選票,賀錦麗便可輕鬆入主白宮了。
註: https://www.pewresearch.org/politics/2024/09/09/issues-and-the-2024-election/
陸炎輝博士
港大經管學院榮譽副教授
(本文同時於二零二四年十月二日載於《信報》「龍虎山下」專欄)